饮尽那密云。

【玉露】迟迟 12-13

*奶奶!你当年追过的连载终于更新了!

作为谢罪(?) 爆字数预警


12.

那一柄长剑平放在窗前桌上,凛然寒刃收在鞘内,属于道法名门的清正制式,若非被扯破的剑穗染了一片血迹斑斓,大概不会有人想到,它曾经历过一场魔气汹涌的激战。

我走进屋内时,奉命守着的师兄听见响动回头,低声招呼了我一句。他从床边站起来,很快走到一旁,把新换下的带血纱布丢进铜盆里,就要端着那盆染血的水走出去。

“你来得正好,替我照看润玉师兄片刻吧,”师兄道,“今日他的脉象平稳多了,只是不知为何,还迟迟未醒。我先去回了掌门长老问话,这里有你守着,总归让人安心些。”

房门被吱呀一声带上,我这时才想起往里走两步,一抬眼,就看见那个躺在床榻上的白色人影。

从怀秀村回山已逾五日,我还是头一回来探望师兄。

那一战他伤得太重,又隐隐有魔气侵体之象,刚被送回终南时,情况看起来凶险万分。但一众长老为他运功调息一番,几乎是轻易得出乎意料地,就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之后几天内,他周身经脉内似有数股力量交缠相斗,此消彼长,如滔天海浪般汹涌不休,不得安宁;皮肉上的伤口也反复开裂,虽则没有性命之忧,却始终陷于昏迷之中。
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上前到他床边坐下,看着他殊无血色的面庞。

与润玉师兄相处日久,我已习惯这张脸上浮现真心柔暖笑意,仿佛能透过短暂凡尘,窥见万余年前尚且纯良无邪的小夜神,偶尔快乐的时光。谁又能想到,就是这样一双清澈的眼,也终于在怀秀村的夜色里,被穷奇的凶煞之气侵占。

依旧是命中劫难,不容置疑,不由分说,降临在温和纤细的少年肩头,没有将他屈膝压垮,却把人撕扯得鲜血淋漓。

我望着床头木板的雕花发了好一会呆,忽而听见一阵虚弱的咳嗽声。我这才回过神来,忙低头查看师兄的情况。

一低头,就看见他没有血色的面庞,嘴唇苍白干裂,一双眼睛却抬起来望着我,依然乌澈清润得像后山深潭。

我反应了一刹:“……师兄,你醒了?”

我抬脚就要去喊人。但他的手先一步探出被子,虚虚拉住了我的衣袖。

他看着我,那目光是如此轻柔,不知怎的,却并不令人心生欢喜。白昼的光线透过窗牖投进来,映着他眼底波光粼粼,定定不转睛,如同击石入湖,直至人心底强自粉饰太平的水域。

这眼神与他在怀秀村一战时看向我的那一眼如出一辙,是安抚的、呵护的、毫无保留的一泓温柔,不能不叫人联想起当年他对美丽天真的仙子微笑的模样。

他喑哑着开口:“……你可有受伤?”

这问的还是那一战的情况。我自然是毫发无损,于是摇了摇头。

他看起来好像还有话想说,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。方才央我帮忙照看的那位师兄走进来,先瞧我一眼,近到前来,才看见床榻上已经睁开双眼的人。

“润玉师兄,你醒了!”他惊喜道,转身就往外一面走一面扬声宣布,“快来人啊!快去禀报掌门和长老,润玉师兄醒了!”

房内很快就应声涌进一众人,个个都关切地望着他。想来也是,怀秀村事委实过于离奇,好不容易等到师兄醒来,自然是有大段问询待他解答,大片残局待他收拾。

既然如此,何必再无事多作逗留。我在挤挤挨挨的人群空隙中,一边垂眼看着自己脚尖,一边转身慢吞吞往外走去。

隐约能感到有一道目光缠在我背后,轻软如韧丝,并非重重人影所能阻隔。而我不忍回头去看,只继续低着头,逃也似的走出了这道房门。


再次去探视师兄,又是两日之后的事了。

这两日他被长老们留在碧山堂,一边疗伤,一边商讨应对体内穷奇魂魄之法。要把凶兽神识从人魂中剥离消灭,还要不伤及宿主,显然绝非易事;自从回山以来,这段时日,整个门派都笼罩心照不宣的肃穆气氛。

我推门见到师兄时,他正独自坐在房内,眉心蹙起,面上隐隐有沉郁的忧愁色。

见我进来,他却连忙收敛了神情,露出一个温和的笑:“师妹,你来了。”

我问:“师兄,你感觉好些了么?”

他继续笑道:“一切无碍。”

“那穷奇……”

“你不必担忧,”他说,“长老们与我已经议定了解决之法。”

有何解决之法,我在九重天上观世事多少年,六界为寻找对付穷奇的万全之策,哪个不是损兵折将,而收效甚微。

也罢,毕竟世人总习惯在惨痛事实前粉饰太平,好像这样就能暂时换来一段安宁静好的时光。

我于是也按下不提,只从怀中摸出一挂剑穗;这些日子满门上下都在为穷奇之事焦虑忙碌,我亦无事可做,索性偷闲编了这缚丝剑穗。

“我看上次送师兄的剑穗被勾破了,这几日闲着,就重新编了一条。”

他伸手接过,眼底笑意好像微微地亮了一下;不过一瞬,却仿佛又泄出些不易察觉的哀伤。好似一盏琉璃灯火,忽然毕剥出一道灿亮,继而在风中摇曳,又黯淡得近乎凄惶。

“多谢,有劳师妹了。”他说,“只可惜……”

只可惜什么?可惜新剑穗挂上佩剑,他却再无拿起那佩剑的机会了么?

但师兄很快就回过神来:“没什么,是我前些日子躺得太久,有些糊涂了。你饿不饿?我这里有厨房拿来的刚做的荷花酥。”

我想了想,说:“启程去怀秀村前,师兄同我说有礼物要送我。是什么东西?我可等了好些天了。”

出乎意料地,我看见他的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。自入终南山以来,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愧疚心虚的神色。

“抱歉,原本想着回山路上能路过市集,给你买一串糖葫芦的……没想到发生这种事,是我思虑不周。”

我佯作天真无邪笑一笑:“没关系呀,只是下次再下山时,师兄可要带我去买。”

他沉默了片刻,良久,才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。

“好。”他答允道。

显然师兄并不擅长说谎哄人,我看着他的眼睛想。做天帝近臣数千年,我掩藏心绪的本事,应当比他要高明得多。


13.

我猜自己应当不是最后一个知道斩荒剑封印被破的人。

据说那是千年前一位仙人赠予终南门派的镇山之剑,仙家灵宝,自然非比寻常。若是施加灭灵咒于其上,刺入心口,莫论人妖灵鬼,都将魂飞魄散——不是寻常不入轮回的荒魂,而是魂魄化作碎片齑粉,消散天地,永难凝聚,遑论轮回。

斩荒剑的封印非等闲可破,至少须得祭出当年仙人赠予的印信,历任掌门保管的一枚古玉,才能开启。如今封印被破,碧山堂平静无波,并非是遭人窃取。

事态已经如此彰明,碧山堂同师兄议定的解决之策,原来是叫他与穷奇一道魂飞魄散。

满门上下议论纷纷,说润玉师兄十数年来勤勉谦恭、温和有礼,众望所归的未来掌门,却不料命运弄人,竟要为解穷奇之祸而殉道。当日他瞳仁幽碧的模样,不少人都曾亲眼目睹;虽然为这位如松如泉的师兄叹惋,到底还心有余悸,更企盼穷奇凶兽的残魂彻底消散,再无害人之力。

而师兄不见踪影。

他甚至连那柄刚换上新剑穗的佩剑都没带上。我从他房中拿上佩剑,径直往后山银杏林寻他。

我猜得不错,他果然在此处。

与前山沸反盈天的景象迥异,这里却冷清得有些反常,在场的不过几位碧山堂长老,三五随行弟子罢了。

御妖阵法已在林中摆好,斩荒剑放在一侧,师兄逆风立着,发丝和霜白袍角皆被吹得猎猎,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决绝。

我拎着他的剑,奔到树林旁站定,来不及多想,已经下意识喊了一声:“师兄!”

林中众人纷纷回头看我,起先诧异,很快便了悟过来,不由垂眸摇摇头,只余下悲哀叹息。

我顿了顿,道:“且慢,我还有几句话,要同润玉师兄说。”

师兄低着头道:“师妹,不要胡闹。”

但我已经抢上前几步,捉住他的衣袖。妙法长老长叹一声,道:“罢了,有什么话,你们说完便是。”

长老们往后退了些,师兄随我向银杏林深处走了几步。这时节正是夏末初秋,尚且存有溽暑的余韵。凉风已至,白露未降,银杏林尚未染成金黄,仍是绿意沾衣的模样。

我想起与师兄初见,他就是在这里挥动长剑;少年人白衣白发带,在微风中如流云舒卷,剑气清光流转,搅起他身侧几片零星翠叶飞旋。

我问:“师兄,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?”

他仍旧低着头:“自然,无人逼迫我。”

我相信无人逼迫他,说到底,只是命运逼迫。天机轮盘的轨迹再一次遥遥合上,我好似看见当年天界冷清清的璇玑宫里,夜神殿下咬牙落泪,不甘这天道无情、命运不公,决意与它争上一争;而残酷命运再次降临在师兄头顶,他选择温和地承受。

终南首徒,未来掌门,深受众人信服爱重,他原本自有大好的人生,一片和风润雨的前程。而今赴死,他到底是心怀不忿,却顾念天下苍生、不得已为之,还是已经堪破人情,相信天命做了最好安排?

信命是苦,不信也是苦。这千百转应龙天劫,种种苦楚,他总要一一尝遍。

我默了默,又说:“师兄就没想过,斩荒剑斩人妖灵鬼,却破不了神魔魂魄,奈何不了凶兽穷奇?”

他终于诧异地回眸看我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我确实知道,九重天披香殿里典籍记载,斩荒剑三尺青锋,能令人妖灵鬼灰飞烟灭。可若是欲斩神魔,能触之即伤、使之身死魂灭的,却只有灭灵箭这一种法器。

师兄体内承载的,正是陛下神魂转世,与混沌之初降生的魔兽的残存命魂。

但我自然不能告诉师兄,他所做一切都是徒劳,既不能斩灭穷奇,也不会让自己魂魄化作齑粉,散落天地。这终归是他自己该历的劫数,见过无数破碎,才有机会修得正果,容不得半点天机泄露。

他说:“我从未见过典籍记载斩荒剑对于神魔的功效。你是在哪里读到的?”

只有仙家典籍上记载过此事。我含糊其辞道:“……我猜的,典籍上从未提及,想来是没用。”

他失笑道:“真是孩子话。”

师兄默了一默,忽而又叹了口气,目光落在我身上,重新多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温柔。

我抬眼看他,他忽然伸手到我发间,放下来时,指间拈了一片单薄的银杏叶。

他叹道:“从前总想着你年纪小,许多事情,说了你也不会懂得。只是事到如今,有些话再不说,今生今世,永生永世,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了。”

“师妹,”他轻声道,“我心悦你。”

其实他不必说,相处这些年月,多少次目光相撞和躲闪,个中甜蜜酸楚,不曾说出口的话,我怎么会不明白。大抵天下爱慕之心都相似,就像我曾经那样远远看着陛下,陛下也曾无数次那样注视先水神仙上。

他说心悦我,心悦的是年少时遇见的,看过他隐秘自卑,却依旧温柔接纳的少女;是长久岁月里,用天真笑靥照亮他方寸之地的一抔暖光。那或许是我,或许根本不是,只是他关于遥远前世的一点美丽记忆。

也不是没有过肆意欢笑、上房揭瓦的少女岁月,我在太巳府时,还不是只顾做一个叫父亲头痛不已的混世魔王。后来入夜神帐下,做天帝近臣,收敛性情,种种都是我自己选择;千万年来,业已习惯他对我倚重信赖,如一柄趁手的剑,一盏清温的茶,至于别的,再也不奢求更多。

我唯一不能接受,是他凭借记忆虚影找寻心之所寄,错把此岸当作彼岸,造就一场百口莫辩的误解。而那记忆中的窈窕虚影,历过多少风霜火血,却原来依旧未曾改变。

看过那么多年璇玑宫的琉璃灯火,我从未听过他对我说这样美满的话,我从未有过一刻感到现在这样的悲哀。

我低头看脚尖青草,久久沉默不语。师兄却轻轻笑起来:“果然,还是小孩子心性。”

“我不为求死,”他说,“但若舍我一人能换苍生安宁,这条性命又何足挂齿。”

他顿了顿,又温声道:“我这二十余载,有师长关怀,同门友爱,看过人间诸景,已不算白活一遭。唯一遗憾是不能继续陪在一人身边,护她一生平安康乐。”

“露露,”他终于这样唤道,“若是以后遇上自己心悦之人,可一定要早些告诉他,不要留下一丝一毫遗憾。”

眼前之人神情真挚,目光专注。如果说温柔如水,只怕我此刻早该被源源不断的涓涓细流裹挟淹没。而我只觉得眼眶干涩酸痛,流不出一滴泪来。

他把手探进怀中,摸出一个用软帛布裹着的小包裹,“上次那回是我诓你的。虽然不能再带你去山下买糖葫芦,但当日说过的礼物,师兄其实早备好了。”

我伸手接过,才发觉嗓子也干涩难当。往日里与师兄煮酒畅饮,如何天南海北语笑融融,现下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。

“好了,我该回去了。”最后他抬手摸摸我头顶,“魂飞魄散的场面只怕不大好看,听话,不要回头。”

他转身往阵法方向走去。风卷起他的袍角,像在夏末季节里铺开一道霜色。不远处斩荒剑已经开始隐隐嗡鸣,我做不出任何一个阻拦的动作。

我只是站在原地,低头去解那个小小的帛布包。林间风在耳边来回呼啸,一瞬仿佛有一百年那样漫长。

我解了半晌,只觉得手上动作不由细细颤抖,总也做不利索。好不容易解开来,才看见掌心赫然躺着的,是一对白琉璃的耳坠子,琢磨成两颗清透露珠的模样,称不上多么艳光照人,却自有一股别样灵秀。这东西看着倒有些眼熟,我一时半刻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。

我倒是从善如流,真的没有回头。一边盯着这耳坠子回忆,一边仿佛身处恍惚幻梦中,不知身后斩荒剑的剑势到底运到了何处。

直到身后震来一道汹涌气浪,我明白那是灭灵咒缚于斩荒剑上,击入肉身产生的威力。

几乎就在同时,我想起数月前的山下集市,此刻手中的,正是那时我偶然驻足观赏的一对耳坠。

我的泪终于掉了下来。


师兄是为苍生大道殒身,终南派为他置了灵堂,白事办得颇为郑重。这日刚过了他头七,灵堂里挽联素白肃穆,明明还在夏末,整座山却仿佛早已入了冬,直教人心中发冷。

其实并没什么好意难平。他并未魂飞魄散,天帝陛下的应龙天劫尚未历完,此刻应当已经入了轮回井,向下一程往生去了。此处白事哀哀,而天地浩大,另有人家正分享新添麟儿的喜乐。

我这几日在后山银杏林里待着,秋风几度,已经渐渐把天吹薄吹凉,把银杏叶子也吹得隐隐泛黄,甜脆成哗啦啦的一把。

我正来回踌躇,记不清当初到底和师兄把酒埋在了哪一棵树下,就忽见眼前有一道光色闪过,是九重天上缘机仙子的千里传讯。

当初我的确是请她代为照看九霄云殿一阵子来着。只是九重天的消息何时变得灵通至此?穷奇残魂未死,如今还只是一个难以探听的隐患。才短短几日,天界竟然已经知晓,还为此专门来知会我一声。

缘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:“六界有异动,还请上元仙子速归。”

我说:“穷奇残魂逃脱,你们这么快就探查到了?”

那一端却像是吃了一惊:“仙子说什么,穷奇残魂?”

我这才心下一凛。

不是穷奇作乱,难道是前些日子屡屡反常的妖界和鬼界?陛下的尘劫尚未历完,距离醒来还需一段时日。若是妖鬼两界在此时作乱,加上异种魔与穷奇的异动,只怕九重天会应付不来。

果然缘机仙子道:“是妖界异动。新任妖君一早对陛下心怀不满,日前已集结十万大军,看架势,仿佛要直奔九重天而来。”

她说:“上元仙子,你在人间也待得够久了。左右也无法影响陛下在那里的命途,还不如快些回来。”

她说得不错——既然陛下将天界与璇玑宫托付于我,我也的确是早该回去了。


TBC



啊我真的 讲故事苦手…给大家谢罪了orz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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