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我为什么这么热爱乾小四视角和他的内心戏……
绿槐高柳咽新蝉,薰风初入弦。碧纱窗下水沈烟,棋声惊昼眠。
魏璎珞低头看着棋枰。
玲珑的黑白子错错落落,堪堪布成一副僵局,她一对秀眉蹙起来,白玉棋子在指尖捻了又捻,迟迟落不下去。那原本是一双紫禁城里最好的绣娘的手,水葱般柔润完美;如今落了伤痕,倒也仍旧纤细,连戒指套在手上都偏大些,随手指动作稍稍松脱偏转到一侧。一粒祖母绿的珠光星尘,折射午后明朗阳光,沁出丝过分晶亮俏丽的光彩来。魏璎珞的眼里也有这种光,此刻她垂着的眼帘遮住大半,犹有蛛丝马迹可寻。
弘历忍不住屈指敲敲桌面:“你都捏着这颗棋子好半天了,朕等你半晌,你到底下不下?”
魏璎珞头也不抬:“皇上自己说的,下棋时不可催促对方落子。”
弘历好笑道:“可你这是无谓的挣扎。败局已定,你认输也行,朕是不会嘲笑你的。”
“不行!”魏璎珞却正色,“皇上自己说的,未至真正结局,哪知道结果落没落定。臣妾才不轻易认输。”
弘历觉得有些头疼。别无他法,只好微微往椅背上一靠,好整以暇看着她绞尽脑汁思索。
他倒想瞧瞧,这丫头如何在棋盘上下出朵花来。
魏璎珞愁眉苦脸地盯着棋盘,又是好一番迟疑不决。忽地却仿佛良心发现一般,抬头向他道:“皇上干等了这许久,臣妾实在惶恐。不如皇上用些茶点,边吃边等?今日臣妾宫里正巧做了芙蓉糕——明玉!”
弘历:“……”
你已经把朕晾在这儿这么久,现在说会不会晚了些。
——不过延禧宫的糕点,倒当真不错。
庭院里阳光明媚喜人,夏凉树荫下摆副棋局,较之书房里手谈更多几分意趣——如果魏璎珞的棋艺和棋品能更好些的话。弘历低头用茶点,龙井清新回甘,芙蓉糕甜糯馨香。叶底黄鹂声啭啭,他微微阖眼,闻见院中栀子花香,再睁开眼,却与一束小心翼翼窥视的目光相撞。
“魏璎珞!”
弘历断喝一声,猛地倾身向前,攫住不怀好意溜向黑子的一只手。
“你大胆!”
九五之尊气得直打哆嗦,上一回她趁他不注意,偷走他两粒棋子,就气得他两天没理睬她。她倒是厉害得通了天,还敢故技重施再犯一回。
“技不如人,就想耍赖,还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舞弊。一次不够,还要犯第二回,魏璎珞——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!”
魏璎珞垂下头,却还偷偷抬起眼睛去瞟他,语调拿得委委屈屈:“臣妾这不是没动嘛……”
弘历哼一声:“那是因为朕警醒,及时发觉了!”
魏璎珞顺着他话头道:“是是是,皇上圣明!”
她站起来,绕过小桌走到他座椅旁,伸臂搂住他的脖子。她笑意盈盈瞥他一眼,熟练地谄媚笑开来:“皇上别生气了,臣妾错了,错了还不行嘛。臣妾认输了,皇上果然棋艺过人。”
弘历继续哼一声:“顽劣成性,该罚。”
魏璎珞说:“怎么罚?”
他抬起头看她。
她笑意盈盈,眼睛在太阳底下晶亮剔透得灼人。眉是远山寒黛,唇是温软红尘。且笑且嗔,倩兮盼兮。
这还继续下什么棋?
弘历一时心猿意马,伸手就揽住她的腰。人踉跄一下,跌进他怀里,琳琅耳饰在他眼前欢快地推推挤挤乱晃。想必她又要拿什么“白日宣淫”的话来讽刺他,他才不放在心上。
心跳声乱了节奏,暖融融温度传来,她鬓边细碎发丝被他的呼吸拂动。
弘历慢慢道:“不如就罚你……”
魏璎珞却忽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,站直了绕到他背后。她把手搭在他双肩上:“不如就罚臣妾,去江南做个浣纱女?”
弘历吃惊地回头看她。湖光山色的一双眼眯起来,正冲他又纯良又狡黠地笑。
她这一年不过二十出头,眉眼都还清澈雪亮得惊人。他想起自己曾亲手拂去这对眉上沾的雪花,触手冰凉,巧致却锋利,难说是春日的柳叶还是裁叶的弯刀。他一向最清楚她的性情,冷傲放肆都悉数容让了,也不在意这一时胡言乱语的笑闹;只不过从那狡黠俏丽的眉眼中,竟仿佛看出一层温柔的意味来。
魏璎珞什么时候同这两个字沾了边?
弘历一时只觉得有些恍惚。
那温柔气韵裹在她周身,时浓时淡,山岚雾气一般,仿佛是谁在他眼前人为添上一笔,又仿佛浑然天成,本该如此。
他迷迷蒙蒙看不真切,犹能分辨出她笑颜如花,款款向他解释:“臣妾幼时在苏州生活,小桥流水,莲池花舟,至今仍念念不忘。紫禁城里可见不到这些——皇上下回南巡,就罚臣妾在江南溪边做个浣纱女,如何?臣妾浣纱,皇上采莲泛舟。春夏花气袭人,水面有凉风,想必是‘清凉无汗’,别有意趣。”
弘历好笑道:“好啊,原来是要朕带你一同南巡。”
他心里仍旧觉得不对劲,这话怎么听怎么荒谬。
“魏璎珞,”他说,“你是没睡醒,还在梦中么?”
魏璎珞笑:“是皇上困了,想要午睡了吧。”
延禧宫四围的树影清翠,明媚天宇在她背后,快要把她融化在午后的日光里。非经岁月不能酿成的温润光彩在她眉目间氤氲,他觉得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,他觉得早已无比熟悉她这般模样。
到底是她在做梦,还是他在做梦?
弘历终于叹了口气:“罢了。那就罚你,把延禧宫主殿的床让给朕午休吧。”
他大概当真困了,殿内清甜香气一安抚,很快便沉入梦境。梦中他还真在江南游历,没有高船画舫,没有万人随行,只他与魏璎珞两个。
静谧水面上铺开成片亭亭曳曳的莲,清甜香气湿漉漉地弥漫开,木舟躲在莲叶间,随清波微微摇晃。他仰卧舟中,一手枕于脑后,闭眼听着蝉声如雨。
而魏璎珞在一边浣纱。小舟边一阵撩水声哗哗,继而停了,她轻轻巧巧走过来,引得船头一沉,整船都悠悠晃荡起来。
逍遥天地,一身轻松,无怪乎有那么多文人雅士宁愿弃荣华富贵如敝屣。她清凌凌的笑声在耳边回响,或许令世上最美好一刻停驻。
他明白这是梦境,他只希望能多消受片刻这美妙的梦境。
李玉在一旁唤他:“皇上,该起身了。”
弘历睁开眼睛。冰凉如水的金缎从他手边滑过,沉水香气味幽幽,这里分明是养心殿。
李玉低声道:“皇上,嘉亲王说有要事相奏,已在正殿恭候多时了。”
弘历反应了好一会儿,良久才道:“……哦,是永琰来了。”
他缓缓坐起身来。不单只有江南一隅泛舟采莲是虚妄;栀子花香是幻觉,会偷他棋子耍赖的魏璎珞更是记忆的残光碎影。
永琰长大成人,他也早已经年至迟暮。
这一年,距令懿皇贵妃薨逝,已有十五载。
Fin.